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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梗花丛中(40)

    2021年9月22日

    第40节

    「我是党的人。我这辈子·····党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党让我做什么,我

    就做什么。六四年,当时你德鹏哥还在军队工作,毛主席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第一

    次提出三线建设,你德鹏哥,还有我,都是第一批出动的。当时常委会要求抢时

    间、争速度,我们那时候是坐着大卡车连夜进的山,进山之后一连睡了六个月的

    帐篷。当时你德鹏哥和中央指导组派来的魏长成,只用了一个晚上就组建了指挥

    部、确定了领导班子,然后我们每天加班加点盖厂房,准备迎接第一个工厂迁移。」

    「上海第六机床厂。」

    「对,你还记得。」

    「记得记得,那就是一切的序幕。当时中央要求先生产、后生活,先厂房、

    后宿舍,可苦了jiejie你和德鹏哥啦。」

    「不苦。」奶奶摇摇头:「做党的事谈什么苦。我们这里是三线建设重点地

    区,国务院十多个部委抽调精锐组成工作组,进山指导工作。他们都是知识分子,

    很多人和我一样,是小年轻,都是天天睡地铺,住帐篷,没有人叫苦的。」

    「哪想到第二年就遭遇大暴雨。」

    「对,我们新盖的宿舍被山洪冲倒了,你德鹏哥主动提出住帐篷,要把剩余

    宿舍让给中央来的同志,结果我们就又住了一年的帐篷。」

    奶奶身边的男人点了点头。他六十多岁的年纪,穿着白衬衫、黑西裤,戴着

    眼镜,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

    客厅里全是人,很多人在墙边站着,我坐在奶奶身边,既觉得紧张,又有些

    无聊,脑子里时不时走神想起霜儿和奚沾雨。

    如果能找个借口逃跑就好了······

    「就是那一年。」海子伯伯开口说:「老师长破奇案,然后才有了虎子。」

    「对!」奶奶点头说:「如果不是住帐篷,德鹏和我当时可能也见不到那个

    请愿的妇女,也就救不到虎子他妈。」

    他们都在说些什么啊?虎子是指的雷虎吗?听起来是什么半个世纪前的老掉

    牙故事,我现在是一点不感兴趣。我们不赶快出发去兵工厂,去工人俱乐部吗?

    晚会快开始啦,霜儿和奚沾雨应该在做最后的预演吧?

    但我走不了,这里人太多,我被太多视线注视着,连挖鼻孔都不敢。

    「锦梓今年多少岁了?」那男人问。

    不等奶奶说话,我赶紧答道:「17岁。」

    接着他又问我什么时候高考,现在住在哪里之类的一系列问题,我全用最简

    短的方式回答。

    我努力的回想着,这个男人我是见过的。

    「上一次见你,你才这么大。」那男人用手比划着。

    「喔···」我好像想起来了,对,很小的时候见过他,几岁的时候吧?好像也

    是在这里。

    之后我也见过他,他经常出现在每天七点到七点半的电视节目里。不过我从

    没把电视里出现的这个人和小时候见过的那个伯伯联系在一起。

    就在这时,两个年轻人走过来,分别向他和陈海小声说了些什么。陈海点点

    头但不说话,似乎在等着他说。

    那男人转头对奶奶说:「jiejie,省里的几位常委同志来了,在下面等着,我

    看现在···」他看了看表,又说:「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

    「别让他们等着。」奶奶说:「我们快去。」

    太好了!终于要解脱了。

    那男人双手牵着奶奶的手,奶奶站起来,男人便扶着她往外走。我赶紧往后

    面躲,心里想着赶快脱离,别再陪他们了,我自己溜了就去兵工厂。

    「锦梓,跟紧奶奶。」陈海说道,他声如洪钟,一开口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

    楚楚。

    「喔,这个,陈伯伯,我留下来锁门。」

    雷虎在一旁说:「不用你锁门,你自己跟着奶奶,后续的事情我来管。」

    啊?

    跟着他们走下楼,发现老水泥路上全是车。有红旗,有奥迪,还有某种米色

    的丰田中巴车。

    一群穿着白衬衫黑西裤的中年男人走上前来,他们聚在一起站着说话,我只

    能跟在奶奶身后等着。

    我心里想着,这下是肯定看不到霜儿和奚沾雨的预演了。

    他们说了很久才准备要上车出发,那男人叫住我,让我上他的车。那是一辆

    红旗轿车,一个年轻人打开副驾驶位的门示意我上车,我赶紧向他点头道谢。

    接着奶奶坐到后排的位置上,那男人坐到她旁边。

    我系上安全带,转头瞟看司机,发现他戴着耳机和小麦克风,他似乎一直在

    等耳机中的命令,接着他对麦克风说了两句,整个车队都缓缓启动出发。

    我心里暗暗地想,等下看节目的时候我可不想坐在他们身边啊。

    车里安静得很,一度让我怀疑这是辆电动车。奶奶和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不

    大,但我仍然一字一句听得非常清楚。

    那男人说:「jiejie,瑞飞的事情,你已经拿定主意了吗?」

    奶奶回道:「华子,这些事情是小事,你不需要为小事cao心,jiejie会办得让

    你满意。」

    男人叹了口气:「到今天还需要jiejie为卫华cao劳,是我对不起jiejie。」

    「哪里的话,我们之间说这些干什么。」

    「jiejie。」

    「你说。」

    「jiejie办的事情,卫华当然信得过,也不需要过问,不过·····」

    「你说吧。」

    「好。···jiejie还记得我第一次当县长的时候,有个叫朱家旺的人吗?」

    奶奶停顿片刻,不露声色地说:「记得,那次我骂了你。」

    男人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那个人是机床厂的工人,因为分宿舍的问题

    和厂里的另一个职工发生了冲突。那个职工是副厂长的亲戚,朱家旺觉得自己被

    欺负了,就到处闹,说机床厂分宿舍有猫腻,闹到我也知道了。」

    「你当时什么都没做。」

    「是,我大意了。哪想到有天晚上,那个朱家旺被人蒙着麻袋摁在地上打了,

    他当时还在谈恋爱,他对象当时也被蒙着麻袋打。」

    「你当时还是什么都没做。」

    「是。······后来他就不闹了,安安静静的,我也就把这个事情给忘了。」

    「于情于理也不能忘。」

    「您说得对。结果···结果就在那年春节,大年三十晚上,朱家旺拿了把双管

    猎枪,冲到那个职工新分的宿舍里面····把他全家三口全部打死了。」

    他顿了顿,又说:「接着他又跑到副厂长家里,那个副厂长当时全家团圆,

    他两个儿子带了媳妇儿孩子都在他家里。朱家旺把门轰开,拿着猎枪一个一个地

    打,从客厅打到卧室,一连杀了副厂长家里六口人。」

    「嗯。」奶奶点点头。

    「最后副厂长小儿子的媳妇儿,刚生了孩子,还在给孩子喂奶。她当时就蜷

    缩在厕所里面,用身体护住那个婴儿。朱家旺看到她这个样子,实在下不了手了,

    才放了她们娘俩儿。」

    「那天晚上赵勇在我家里过年,别人知道他在我那里,就打电话到我家里喊

    他。他都来不及回局里拿枪,直接拿了我的菜刀就往朱家旺那里冲。」

    「赵勇真是个飞将军,听说他上来之后全省的治安都变好了。」

    「那天晚上把我也吓到了,谁想到朱家旺看到警察来了还要反抗,还打伤一

    个警察。也亏勇子命大,拿着把菜刀把他击毙了。」

    「咳——,一个晚上,九条人命,全省通报。那次也是赵勇救了我,如果不

    是他及时把朱家旺击毙了,我就真是下不了台了。后来也全靠jiejie你到处为我做

    工作,这个事情才没影响我的晋升。」

    「嗯···怎么又提起这些老黄历?」

    男人摇摇头:「也没什么,只是想起jiejie当时给我说的话。」

    「我说了什么?」

    「您当时说,在问题萌芽的时候,就要用最利的刀子去切。」

    「喔?」

    「jiejie,您现在还是这么想的吗?」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奶奶说:「看来我们想到一块儿了。」

    「那,就辛苦jiejie了。」

    这时车队已经到达了兵工厂,透过车窗望去,整个兵工厂张灯结彩,如过年

    一般。

    工人俱乐部,那栋威严的苏联式建筑高高耸立。天边的晚霞仍在,环绕着灰

    蓝的天空,看着世界即将没入黑暗,我心里莫名地有些害怕。

    路边停满了车,人行道上全是人,忽地,我看见了那辆红旗轿车,我记得它

    的车牌,它是陈总乘坐的那辆。

    我们的车没有驶向俱乐部大门,而是开到了后门的位置,这里有很多人,似

    乎都在等我们。

    「卫华。」

    「jiejie。」

    「你在第六个节目结束的时候就走。」

    「好。」

    三个年轻人走上前来为我们打开车门,我走下车,奶奶和那个男人也下了车。

    环顾四周,看到好多见过的人,有侯树生,有刘伟民,有那个被称作清玄的老帅

    哥,刘伟民没穿警服,但他们都戴着党徽。

    回头看,那辆绿色猎豹越野车远远跟在后面。

    侯树生他们迎上前来,挨个和那个男人握手,刘伟民向那个男人敬礼,他们

    搀扶着奶奶,一齐缓缓向后门走去。

    我跟在后面,转头望向天边余晖,看见最后一道金光沉到山峦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