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可是大名远扬的活阎王啊
（一）那可是大名远扬的活阎王啊
李家村村口的大榆树下围着三两人群，老老少少围成了个圈，簇着树脚下坐着的褐衣裘结的老者。 “啪！” 惊堂木一声响，台下列位看官都纷纷坐直了身子，洗耳恭听。 那老者摸了一把及膝长的银髯，絮絮道—— “书接上回，那张生同崔家小姐虽被父母拆散，不得在人间团聚，但得冥府阎王垂情，得以再续前缘，转世为人一十八年后，再度在人间相会，恩恩爱爱地做了一世逍遥的神仙眷侣。好了，这本《越水鸳鸯盟》的故事到此便结束了，这下一本我们不说情爱，给看官说个少年将军的故事——” 一听老者要讲将军作战行兵打仗的事，人群中起了些小sao动。一些女娃娃顿感无趣，彼此牵着手要回家编花环，另一些好勇好斗的男娃娃却瞪直了眼。 “说是前朝景和年间，某夜风雷相激，将宫禁中一根千年古树劈成两截。正当此时，后苑中皇帝最宠幸的刘贵妃诞下一子。 “好巧不巧，宰相府中也有一名男婴呱呱落地，钦天监引之为天降祥瑞，说是将星转世，庇佑江山。 “这两位少年在众人注视中并肩长大，皆是身高八尺、气宇惊人。二者同时师从当代武学名师，旗鼓相当又各有所长，一长于谋略，一长于武斗，一时交相辉映，被誉为帝国双璧。 “时有北部夷戎犯我中原，皇帝便下旨令两位少年带兵出征，使他二人经受一番历练。只是还未应战，他二者内部竟就作战方略生了龃龉——” 故事情节陡变，那几个娃娃听得入迷，眼瞪得像珠子般。老者却嘿然一笑，一合板木，站起身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今天的说书说到这儿便戛然而止了，旁边侍书的笑童子撑着布袋下来收钱，很快布袋便塞满了鼓鼓囊囊的铜板。 台下有人兴味不减，不住嚷嚷着，“老人家，再说一段吧！” 老者摸摸银髯，呵呵一笑，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局中人之事，局外人怎得轻易知晓？欲知后事，还得要躬身入局啊。” 有一小娃娃似是被这高深莫测的话迷住了，仰头怔怔盯着老人家。 “你也想做那样驰骋疆场的大英雄么？书里故事再动听，也终究是别人的经历，若像身历那般精彩的故事，还要自己费一番功夫还行。” 娃娃顿觉手里的糖葫芦串也不香甜了，思索着老者的话，知道老者在劝他上进，不由脸颊微红。 老者走上前去，一手摸着他的头，呵呵微笑，一手不知何时从他手里的糖葫芦串上顺下了个糖球。 那收钱的童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大跌眼镜。 她知道，她家姑娘这话可没有什么高深，就是唬人的玩意。 翻译成白话就是：我还没编出下文呢，等编出来再说。 待最后几个小孩也散去了，榆树下空落落地只剩她二人。老者摇身一变，化了个面覆网纱的青衣女子。小童也不知何时化了头梳双髻的黄裙女娃娃。 女子从女娃娃手里接过那一袋铜板，随手拿出一个，放在嘴里一咬，“不错啊七七，今天收获颇丰。” 被称作“七七”的女娃娃倒没有她这样的好心情，满脸都是焦虑与担忧，“翎jiejie，我收到灵音传信，说是那沧瀛三皇子带了许多人马，早给听竹谷围了个水泄不通。全谷危在旦夕，你怎么还跟个无事人似的？” “沧瀛三皇子？是那位传言中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战神姬衍吗？” “就是他！”七七急得快要哭出来。 才不是她存心长别人志气， 只是那姬衍的名头近年来在三界里实在响亮得过了头。传言他身负万世一遇的龙骨，初出茅庐便收拾了天帝都奈何不了的上古妖兽穷奇，将其重新镇于宝塔山下。传言他手执一杆九霄落星戟，从不披带甲胄，从不带一兵一卒，长枪所指之处，便是地覆天翻。 “他呀……” 扶翎不急不缓地收拾箱笼，箱子里满满尽是话本子画轴，一幅没压好的卷轴滚了出来。七七想帮她收好，却被扶翎打掉了手。 “小孩子别碰这些不正经的东西。” 她这一说，七七便知那必是春宫图了。 “翎jiejie，这会儿还有心情收拾这些腌臜玩意，你当真一点都不着急么……” 七七正说着，却忽觉脚下一轻，却是被扶翎拨上了云头。 扶翎收好箱笼，将其化为一小箱箧收入袖中，笑道。 “我的七七meimei，消消气。你说这些，我都知道。我灵蛇一族世居东海，向来与仙界井水不犯河水，哪知怎么就触了那浑小子的霉头？把我这宝地搅得天翻地覆，这口恶气倘若不出，我如何对得起先祖？” 七七看着她这大义凛然的模样，噙着泪点头如捣蒜。 这才是她记忆里威风八面的翎表姐嘛。 其实，扶翎说的有一点不对。 蛇族与仙界，倒也不完全是井水不犯河水。 天地分神仙界、妖冥界、人界三界。人界自有皇帝当家，神仙界有青旻、沧瀛两族，一掌空、一掌海，各司其职，平级统辖；妖冥界有冥府与四大妖司执掌，分别为西岭狼族，北海蛇族，东岐虎族，南泽鹤族。 人活着想登神仙界，人死了要入妖冥界，自然得向前两界烧香纳贡，只是这两界之间却是谁也不服谁。 万年前鸿钧河大战，妖冥界输了个惨，便从此与神仙界签订盟约，答应俯首称臣，按时缴纳岁贡。可如今万年已过，妖冥界不时有不服管教的人想露头，一股两股，虽不强盛，但也惹得人心烦。天帝便分拨十万精兵，敕令青旻皇子晏衡、沧瀛皇子姬衍下界讨伐，给人一个下马威。 云头自人世下沉至冥界，周遭气息愈加浊浑，转瞬便到北海听竹谷。 灵音情报不假。听竹谷门口，果有数千战将作雁字形拱围而列，刀枪铁盾上淬着凛洌寒光。旌旗猎猎招展，遮天蔽空。 七七不住地抚胸顺气，只觉只是遥遥看上一眼，便教人喘不过气来。 她没见过这阵仗，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圆脑袋跟小雀儿似的直往下探。一个趔趄，险些跌下云层。 “小心点。”扶翎捏了她后领衣服，“若真摔到这堆罗刹鬼中间，我可保不住你。” 七七委屈地撇撇嘴，“翎jiejie，听闻那沧瀛皇子姬衍相貌英挺、喜穿玄袍。如今倒好，他带着一堆黑衣黑甲的兵杀过来，我这打眼看去，哪能分得清谁是兵谁是将？” “你想看他？”扶翎打了个哈欠，往雁字头的地方闲闲一指，“最前面带着花翎盔的便是。” 七七抻长脖子往雁头看，果见一众玄色重甲里簇着一个花翎头冠的少年将军。那少年俊美不必说，只这遥遥看着，都能勾勒出他挺括的眉与墨黑的眼，也果然如传闻里一般，只一身玄色衣冠，并不披带甲胄。 “他好看么？”扶翎看着七七喜忧变幻的脸，问道。 七七看了几眼，便往扶翎身后躲，“好看是好看，只是这小郎君面色凶得很，我看了害怕。” 扶翎吓唬她，“还没开战你就怕？若是待会他发威起来，扬言我再不出门，他便要卸我谷中人的胳膊腿脚，你不是要吓晕过去？” 七七面色发白，“翎jiejie，你莫再吓我了，我胆子小得很。” 毕竟，那可是妖冥界大名远扬的活阎王啊。 扶翎却笑眯眯的，“怕他做什么？小儿郎不知天高地厚，我还没布网，他倒主动送上门来了。” 扶翎猜得不错，姬衍虽面色严整齐正， 心里却焦灼如热锅上的蚂蚁，正想发一发威风。 他与晏衡此番下妖冥界，是奉了天帝之命、要给神仙界立威不假。然而少年人好大喜功争强好斗，二位小将军都不愿让另一人功劳压过自己，便常常明里暗里地互相不对付。 姬衍心思敞亮，不似晏衡那般熟读人间将相书阴谋略，是以常常不知不觉便被对方踹到阴沟里。 便如前几日，晏衡以求和解为名，设下酒席宴请他，结果三杯两盏淡酒便骗他立下军令状，要他孤军深入这听竹谷。 姬衍说听竹谷不知虚实，一线孤军直入的话恐遭埋伏——晏衡道，衍兄，你是嫌我手下侦查斥候不够尽责吗？ 姬衍说晏衡抽拨给他的一万精兵太少——晏衡道，衍兄，你是嫌我青旻将士不如你沧瀛兵强马壮吗？ 姬衍说，你我初入妖冥界不久，将士习性不熟，作战方略未定，怎可如此轻敌、贸然进犯——晏衡道，衍兄，可听说那听竹谷主、北海水君是个病恹恹的女人哎。 病恹恹的女人哎。 姬衍没给他一口酒呛在喉咙里。 最后，姬衍醉醺醺地看着军令状上的“……八千将士……拔取头功……违令者自裁谢罪……”等字，被晏衡哄诱着按下了军令状的手印。 至于次日姬衍酒醒过来、意识到晏衡往酒菜里下了东西、悔不当初的事，也不必提了。 谁让上一次仙界征讨妖冥界时，青旻战果压了沧瀛一头呢？谁让自己不读圣人书，才智不如人呢？ 最关键的是，谁让统率天兵的天帝是人家亲爹呢？ 如今自然是人家的话更有分量，姬衍只得打碎血牙往肚里吞。 退一万步来说，晏衡说的也有道理。一个病恹恹的女人，一座外强内空的山谷。他单枪匹马追剿上古妖兽数年，尚且不惧，如今带了八千精兵，还能怕了她不成？ 立头功便立头功！也教青旻将士看看，他堂堂沧瀛三殿下，战场下能被人使绊算计，战场上却不是好惹的。 只是扶翎同他之前作战的那些妖兽有些不同。 妖兽不成气候，又无隐匿之地，行迹暴露后便能坦坦然然与姬衍正面交战。如今扶翎却闭门谢客，一躲再躲。 他自子时雄赳赳地率兵入谷，如今已过申时，那蛇妖依然不见踪迹。 莫非是想做缩头乌龟吗？ 姬衍多少有些沉不住气，犹豫着要不要放些狠话激人出来，比如像晏衡教的那样，从路边随便抓一个妇孺老幼，扬言“你再不出来我便卸人手脚”之类的话。 只是这谷外寸草不生，连只鸟飞来都要被他手下将士吓跑。哪有什么妇孺老幼让他抓？ 晏衡自个读尽兵书，教他的却尽是花拳绣腿。 “哎哟！” 姬衍正恨恨想着回去后也要多读点书，忽然见两人摔到了他视野前。 辞阙马的马蹄下，一女娃娃吃力拉着一蒙纱女子起身，欲哭无泪道，“jiejie，都怪我不小心，你不打紧吧。” “不打紧不打紧，哎哟，我的腰！哎哟，我的腿！”女子搀完女娃娃的胳膊又去搀马腿，一面还叹着气往腰背上揉。女娃娃则负责哭丧着脸，直跟她道歉。 这二人一唱一和，俨然把这谷门当作了戏台，视眼前几千精兵于无物。 也视他这辞阙马的主人于无物。 姬衍俏脸一黑。 “来人！把她二人给我抓起来，传飞鸽报信进去，若水君扶翎再不出，便卸了这两人的腿脚！” 知白、守黑两位副将手持长戟，一扬马鞭纵身将她俩围住，拉了天网就要布下。 那女子却仿佛突然不痛了一般，气定神闲地拿指尖挑过头顶覆下的天网。那刀劈斧砍也折腾不断的网丝便如火遇水般，寸寸湮灭消断。 “不必传信了！” 女子拍拍身上灰尘，站直了身子，正色道，“我便是水君扶翎。” 姬衍沉在心里的怒意已焚成滔天的火，正带宣泄而出，他手中长枪寒铓毕露，下一瞬便抵在女子颈间。 七七倒吸一口凉气。 “妖物。”少年冷哼一声，向她示意了下身后招展的旌旗，玄旗上走龙蟠金文，绣一“天”字，有若流火。 “天帝敕令在此，还不束手就降。” 他字字铿锵，带着令人不足抗拒的威严。 仿若天地日月都为之一滞。 扶翎还是笑，“小殿下远道而来，是寒舍招待不周。有什么尽可吩咐，何必动刀动枪的呢？” 她声音如滚珠溅玉，又轻似银铃，让凝滞的空气稍微松了一松。 倒是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知白、守黑两人心里竖了个拇指，寻常妖物被小主子这么一指，早就吓破胆了。亏她还笑得出来。 姬衍也没见过这般不知死活的女人，不由挑了挑眉。 知白拿语言激她，“少在这里花言巧语。你装神弄鬼闭门半天，好容易出来了，又拿东西蒙着脸，不会是因为容貌丑陋，不敢见人吧！” 他这话一出，天兵们都挤拥着大笑起来，周围吵成一片。七七皱起眉头。 女子却面不改色，“非也非也，我不敢见殿下，是同殿下有过一面之缘，怕殿下记挂着从前的事，要寻我的仇怨呢。” 她这话说得好生轻巧。几千天兵在她这竹谷瘴疠里茫茫不辨去向，他还未鸣鼓进军，她倒是有模有样地装起可怜了。 姬衍道，“有胆量的就摘下面纱。前倨后恭，耍这点小花招，别让我看不起你。” “哟，若得小殿下厌弃，那可真叫人难过呢。” 漫天云雾化烟流散，面纱隐去，澄明中浮现一女子的绰约身影，她似笑非笑，一身青纱，如汀州水岸里擎着的一枝翠竹。 那些将士见了她容貌，都不由怔然，早听说北海水君美貌出尘，可百闻不如一见，今个才知道她原长了这个样子。 姬衍见了她的相貌，也不由得一愣。 她竟没有胡诌，他是见过她的，并且也真是与她互有得罪过。 那还是三千年前的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