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于她而言，最高政府的代言人

    希文·戴维斯今年30岁。他五官端庄，皮肤光滑，举手投足间独具优渥家境带来的稳重风范，最特别的是一双眼尾微垂的深蓝眼眸，显得很优雅含蓄。他常梳着得体且丝毫不显油腻的深褐色背头，一身垄断服装企业Laflen定制的灰色丝绸西装。不过他并没有更典型一些的金丝眼镜，因为他的异能就是普通异能中的感官增强——主要体现在眼睛上。

    显然他是不能去当狙击手的。鸡肋的异能就像阮玲的母体一样无伤大雅，毕竟政府教条地只注重评级。希文的母亲就职于人口部，父亲则是一所科技巨头公司的研究所的职员，两人分别是A和B的异能评级。背景显赫，成绩优渥，异能等级也达到了在政府就职的标准，希文在22岁时完成实习后，顺利地进入了政府人口部。

    在同事和父母眼里，三十年来，他最大的意外就是摊上了阮玲这个女人。

    接到军部通讯的时候，他正在组织撰写一个区的人口报告。希文立刻把这些没事找事的活推给了同事，乘代步飞行器赶去军部，又随着军部的直升机去到荒凉的十五区。

    他在直升机上彻底弄清楚了事情，阮玲在参与一个本应该没什么危险的任务时遇到了殖种，因为那里的军部缺人，整支队伍被留下巡逻。她就被殖种抓走了。

    政府军的人并不着急，他们也是因为惊闻被抓走的女人还有这层关系所以才出动直升机的，实际上这应该是区域军部的事。几个军人腹诽着那本来就是一个天生挨殖种cao的女人，但希文却很确定阮玲绝对不会使用异能。她固执地排斥一切和殖种有关的人事，根本没可能撑到第二天。

    然而希文并不知道超出常识的事情发生了，命运的轨迹也早已改变。大约早上六点，他们快要抵达的时候，阮玲的通讯来了。

    她说，她使用了异能，现在身边有两只殖种，根据《拟殖种型士兵权益法案》理应被划分为她的自卫武器。她申请监禁室和新的异能价值评估，并要求军人不要主动射杀她身边的殖种。

    希文听见自己的脑中有一根弦崩断了。

    着陆后，为了保障他的安全，即使他不断要求离开直升机去见人，军人们最终还是控制住了他，“戴维斯先生，稍安勿躁，您稍后会在监禁室见到她的。”

    两小时后，他在军人的指引下进入了驻点的监禁室。

    监禁室是当队伍获取活体殖种时，用于囚禁殖种的小型监狱。因为有使用可能但可能不大，所以每个驻点只配备一间。他走进房间，先是看到两只庞大骇人的殖种隔着特种玻璃和钢栅栏在不断朝他们嘶吼——这是他三十年来第一次见到活体殖种。他缓了缓，然后才看到在殖种身后显得渺小的女人。

    她盘腿坐在地上，金发凌乱脏污，额头上潦草贴着洇血的纱布，面无表情地回应着提问。

    阮玲抬起眼睛。

    18到22岁是她和希文感情最好的时候。18岁是最高政府规定的法定婚龄，也是在这一年，她进入了最高学府西心大学（人类聚居在Aben西部，取西部的心脏之意）。四年里虽然课业沉重，但她的衣食住行都得到了全面的保障，偶尔打打零工就能过得很好，对未来也格外有希望。而22岁之后，她进入了最高政府，明白了希文为她描绘的光明前景至少一半都是假的，而且受够了希文父母的嫌弃，爱情就开始了下坡。

    她25岁时和希文正式分手，爱情慢慢也就变成了友情。前世她死去的时候，希文已经结婚并且有了孩子，不过两人仍然友谊甚笃。阮玲并不是不愤恨被丢下，但是她更在意这背后的原因。他没有理由毫无征兆地放任她死，甚至不透露半点消息，除非……

    “玲！”

    男人失态地冲到玻璃旁，焦急地喊，“对不起，我现在才赶到。他们治疗你了吗？你不要靠近这些殖种，让军部把它们杀了，跟我回安全区！”

    希文的突然靠近和恶意让两只殖种嘶吼起来，手爪握起狠狠砸在特制的玻璃上。它们挡住了希文的视线。如果不是这造价极其高昂的玻璃挡着，希文想必早就被撕碎，但是他无心留意，只是死死地盯着阮玲。

    阮玲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没来得及说什么，政府军的人已经把希文拖回房间的另一端，“戴维斯长官，请问你是看不见那两只殖种吗？它们已经被你激怒了！密闭空间里我们是无法向殖种射击的（殖种血液会挥发基因诱变成分），请你安静地坐在这里，等待审问结束，我们会让你和她交谈。”

    希文不得不坐下，他没有权限妨碍政府军的行动。眼前的阮玲让希文觉得有些古怪。她的眼睛中没有了火热的情感，取而代之的是麻木、老成和让他觉得不适的猜疑。

    “AD236D，我们继续。”边区军队的军人看见政府来人，只想赶快结束已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的审讯。

    “好的。”

    “考虑到你的异能的特殊性，我们在完成档案记录后会直接经由中央港口把你转送到B2前线，以后不经过报批不能自行返回安全区。你在安全区的物品可以委托物流公司送到第一港口，然后和你一起转运到前线。没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

    “你需要确定一下进入军部之后的具体职务。这里有一张表。”

    军人把终端显影靠近玻璃，阮玲看了一会，说：“我选择一类和九类。”

    殖种入侵后，军部把兵种统一划分为九类。其中一类深入殖种聚集区域，常常和学术研究合作，九类则负责肃清和治安。阮玲的选择相当于两个极端。

    “……你确认吗？”

    “确认。”

    “好吧。那么最后一点，虽然是形式上的询问，但是你需要声明你在日后的行动中会忠于人类，忠于最高政府，绝不能够从事任何不利于人类和最高政府整体利益的活动，否则军方会不考虑任何理由尽全力将你击杀。具体规范可以在终端查看。”

    如果她的生命不会受到来自政府的威胁，那么她当然也不会做出任何背叛的事。阮玲复述了一遍宣言，记录也就结束了。

    “记录上交后36小时内你的档案就会更新。一小时后启程。”

    于是除了阮玲和希文，审讯室只剩下了负责安保的五位持械军人。

    一男一女沉默地对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希文。我和你回去是没意义的，你知道的。”阮玲的气色很不好，她看起来疲于应付。

    “你为什么突然变了想法？”希文的嘴唇颤动着，“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在安全区的一切都完了！”

    然而阮玲却无动于衷，“想想吧，我和殖种交配过了。而你以前甚至不愿意提我的异常。”

    男人沉默片刻，却说：“你之前不是说过你的想法吗？我现在接受了，我能删掉你的档案，和我回去。”

    这是惊人的让步。阮玲还记得那个让她日后也一直觉得有些尴尬的“想法”是什么，这时候的她对希文有足够的信心和体谅，于是问他能否接受被走后门，毕竟这好歹也是一种性爱的方式。没想到男人却激动地指责她恶心，以及是她的身体问题才导致他们要面临无法结婚也无法生育的局面。

    她呼吸着，脖颈两侧诡异的腺体也随之舒张收缩。

    “你想通过他们来实现？”

    “……”沉默，相当于是默认了。

    阮玲回忆起曾经分手时说的话，那时撕心裂肺的感觉在五年后已经归于死寂，漂亮的脸缓缓垂下，“希文，你和你的父母一样，只看重我的异能。不同的是，你喜欢这个依附着你的不寻常的怪物，而你的父母讨厌。”

    “你说什么？”希文近乎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说我喜欢你作为一个怪物依附着我？天哪，我才一个星期没见到你！从10岁到20岁，所有缓解你的异能性抽搐的药剂都是我为你购买的，是我教你有关异能的一切，你……”

    阮玲无法把这十年的经历复制粘贴到他的脑中，又不忍心看到这世上为数不多曾关心过自己的人这么难过，于是决定彻底不再迂回，“那么，抛开爱情不谈，关于我的事，你觉得他们有可能会帮你吗？他们会让你娶我吗？你父母的荫蔽，轮到我已经什么都不剩了。你一直以来都在骗我，事实上，我是女人，父母是偷渡客，异能也没用，在最高政府里从来都是待处理的废品！”

    殖种因为她的情绪逐渐躁动起来，巨大的骨尾抽在玻璃上，畸形的脸凑到女人旁边。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远离了玻璃，深吸一口气，“你骗我的还不止这一件。伊娃究竟是怎么死的，那绝不可能只是我的幻觉，你们究竟瞒着我做了什么？！”

    伊娃这个名字让希文想起了很多。他的眼睛中闪过某种光亮，让阮玲想起行政塔金属外墙的冷光。希文的情绪降至冰点，“既然你已经不信任我，也不想再和我有关系，那回答你也没什么意义。”

    “你只是想继续骗我。”女人轻轻嗤笑。

    希文不愿再看这个被殖种环绕的咄咄逼人的女人，他意识到，那个因为异能性抽搐而虚弱地缩在生育部角落的女孩已经蜕了皮，变成了致命的怪物。政府会害她，他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她相处了。他退开一步，声音有些哽咽。

    “你的东西，我会清理出来交给物流公司。一切都结束了。”

    监禁室的门闭上，只留下阮玲站在原地。她仰起头，回想起死时的感觉，攥紧的拳头松开，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