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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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春天,霁寒霄到底没忍住去了一趟星宗。他乔装打扮的谁都能认得出来,来来往往的星宗的人之中并没有离火无忌,离火无忌也没有出来见他,谁也没有发现他。 他回家的时候,贺淑在照顾孩子,和宁无忧一样,贺淑几乎每天都在家里,照顾他们的孩子。 他认识她的时候,两家人关系很好,小时候他被送到剑宗之前,频频看着邻居家的小女儿。那个名字脱口而出,但他却装模作样了一回,好像是无意之中想到的——但离火无忌不在意,他简直不知道离火无忌不在意的是什么,是他,还是他有一个童年时候的青梅竹马。 她回去过一次,最后忍不住又来找他,伤痕累累,还怀了孕。霁寒霄一下子就爆发了,要去杀了那个猪狗不如的男人,但贺淑跪下来求他不要杀人,他只好问,那要他做什么呢? 他们就这样成了亲,他日日出去,晚上回来或不回来。大醉而归。赶走了他的“贺淑”,那个人临走前还用平静的语气说他是个好人,值得一心一意的感情,霁寒霄简直不明白,他们到底为了什么在一起。 有一天晚上他想起来了,他喝得醉醺醺,听一个六七不靠的老头说只要一副药就能让人对他一见钟情,一心一意,所有的荒唐都在酒醉里爆发,恍如一场荒唐的梦境。 霁寒霄守在星宗下山的小路上,离火无忌终于下山了,身边还有个男人,带着纱帽,衣衫微微拂动,春天了,离火无忌走得很慢,也很吃力,霁寒霄眼睛红了一回。 这个时候他没有明白,这一趟,终究会改变什么。 山下的小酒铺,霁寒霄喝得酩酊大醉,在他趴在桌子上醉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有人靠过来,撞了他一下。他抬起头,下意识就看向了哭声的来处。 两个家仆打扮的人拉扯一对父女,凶神恶煞,霁寒霄竖起一只耳朵,听了半天,酒铺里其他人都跑了,只剩下一个单薄的少年郎坐在不远处,自顾自斟酒。 少年人端起碗来,风雅漂亮,有一种飒然的冷意,浑然不觉周围的躁动。霁寒霄本来就要掀桌子爆发,一看他来历古怪,磕着胳膊装酒醉,那少年人喝了一碗酒,拍了个银锭子,站起来:“掌柜的,收钱。” 掌柜抱了脑袋躲在旁边,哪里敢出来,少年人一拍银子,霁寒霄暗暗皱眉:原来是个大傻子。两个家奴瞧见银子,互相使了个眼色,就要靠前过去,霁寒霄冷哼一声,只见那少年人忽然出手,掀翻了两个家仆,又笑了一声:“别的不说,银子本公子有的是,就看你拿不拿得起了。”抓住两人手掌,用力磕在桌上。 两个家仆本无武功,自知碰了硬茬子,转身就走。 霁寒霄瞧得很没意思,不是他自吹,那两个家仆武功一塌糊涂,而少年人在他手底下也走不了几招。少年人料理了恶徒,扶了一把那女子,女子又把爹亲扶起来,连连道谢,这更没意思了,霁寒霄扔下铜钱就要走,只听那女子哭哭啼啼说本想陪着爹爹来求医,却不想路上招惹了恶徒,自称是剑宗门下的御剑门,非要说他们是阴阳学宗过来的探子。 霁寒霄暗暗骂了一声,走不动了,少年人扶起女子,却不松手,脉脉含情,如沐春风的温柔语气:“你们所住之处如此偏远,为何要来这里求医?” “不瞒少侠,爹亲的病情古怪,村上的大夫说,有一个游方郎中医术高超,我们一路打听,那人这一年多来都在附近行医救人,万不得已,只好赶到此处。”女子拭了眼泪,少年人温温柔柔道:“你这一说,我倒是有些眉目。那人从前在刀宗属地行医,我说的对不对?” 霁寒霄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少年人来历可疑,此时却显得十分热情:“我还听说,那人如今居住在星宗,是因为在星宗成家立业,你们贸然前去求医,只怕也见不着人。不如在附近住着,若是运气好,他偶尔也会下山来。” 霁寒霄忍不住了:“你们说的人叫什么?” 铁枫零并不相信路上遇到一个醉汉就能把星宗宗主的道侣调出来,但人真的来了。霁寒霄一双眼睛死死看着人,离火无忌从星宗匆匆忙忙出来,万万没想到路上等他的四个人,一对父女,还有一个翩翩少年人——他本来以为是霁寒霄或者云儿遇到什么麻烦。 看起来霁师兄过得不太好,离火无忌没有戳穿他。他找了个地方,为那对父女诊脉,写了单子,顺便下山去配好了药。 铁枫零作为一个好心人,等他看完了那对父女,又叹息道:“先生仁心仁德,这附近,据我所知,还有一些饱受病痛所苦之人,不知先生愿不愿意移步一看?” 离火无忌看了看霁寒霄,又看向铁枫零:“还未请教公子大名。” 铁枫零笑道:“不足挂齿,何需介意。” 离火无忌微微考虑片刻,答应了下来。霁寒霄简直喜出望外,亦步亦趋的一起去了,铁枫零走在前面,假装没看到后面黏黏糊糊的霁寒霄。 琼玉山庄伫立在不远处的山中,离火无忌一走进去就提高了警惕。他对霁寒霄动不动遇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不怀好意的骗子恶党毫不在意,但铁枫零没有骗他,琼玉山庄收留了很多疾病交加的困苦之人,他一个个看过去,开药,写医嘱,交代别的山庄之中的侍者,一不小心就熬到了天亮。 霁寒霄本来在屋子里,却被无情的赶了出来,离火无忌开了一些药方,需要人跑腿,他臭着脸把药方给铁枫零——铁枫零倒是没什么,无言的接过了药方。 “你不相信他是个老好人?”霁寒霄冷笑道:“他从小就是这种脾气,真正救人的时候,才不管别人想干什么。” 铁枫零捏着药方,冷笑了一声。 虽然冷笑着,药到底是熬好了。离火无忌忙了一天之后,稍微喝了点粥,终于可以坐下来,霁寒霄无言的看着他——思念很难熬,他本来以为可以支撑的更久一些,一两年,三四年。 离火无忌说:“云儿一个人在家?” 霁寒霄瞪他几眼,这种话说出来,自然是催他回去,但霁寒霄回答的也没底气:“有人在家照顾他。”那个人自然是贺淑。 离火无忌仿佛回到了过去,只不过这一次他站在颢天玄宿的视角,看着一个挣扎犹豫的霁师兄,仿佛就是当初自己的缩影。 他不再说什么了,铁枫零还没回来,离火无忌看了看周围,道:“霁师兄,此人举止可疑,你不要和她交往太深……”霁寒霄说:“你就不吃醋?” 离火无忌愣住了。 “我和她在一起,你就不吃醋?!”霁寒霄更生气了。 离火无忌冷静下来:“师兄打算在这里说这些……我不吃醋,我知道师兄不会无缘无故动手打人。她身上的伤势另有来处。我也知道,师兄一定帮她出气了。” 霁寒霄瞪着他,火气却没了,离火无忌太能拿捏霁寒霄心里的念头,包括剩下的念头:“但霁师兄确实想过……要不要试一试。我不嫉妒,因为你和她还没什么——但我不能阻止你,我也没底气阻止你。” “你连试也不试,怎么知道不行?” 离火无忌笑着摇摇头,他看着霁寒霄不甘心又瞪着他一会儿的表情,道:“霁师兄,你该回去了。” 霁寒霄走了。 离火无忌把种种都写好了,铁枫零也回来了,惊讶的看着他:“这就要走了?” 离火无忌轻轻笑了笑,道:“再不回去,家里人就该担心了。姑娘在外行走江湖,也该多加留意安全。” 他看向铁枫零身后,丹阳侯正板着脸等着。 颢天玄宿在屋子里静静打坐,脚步声徘徊来去,看来是不想放过他了。都一盏茶功夫,颢天玄宿无奈的起身,推开了门出去,丹阳侯看了他一会儿,脸色稍霁:“师兄,你可好过一些了?” “感觉不差,你匆匆忙忙,有何要紧事?”颢天玄宿看着他,神色柔和,丹阳侯一听这话就没好声气:“师兄急需护法,我又要炼药,就这片刻功夫,他竟然也不能守着你,下山去招惹是非了。” 颢天玄宿楞了一下,无奈道:“你们啊……”他看丹阳侯有一堆话要说,低下头咳嗽了几声,丹阳侯立刻转而关心他的身体,匆匆忙忙出去了,又逼着离火无忌回来。 离火无忌略有几分疲惫,但是看了颢天玄宿的情况,不由睡意全消——只有这一次,丹阳侯没有大惊小怪,颢天玄宿心脉受损,这段时间不该再深入了。 急躁两个字和颢天玄宿全然扯不上关系,运功出了岔子对别人很寻常,对颢天玄宿来说,简直匪夷所思。 “无论如何,师兄最近要卧床休息,不可妄动真气。”离火无忌拿出大夫的威严冷冷的说。 只有这个时候,丹阳侯才会不甘心的站在离火无忌的阵线上。颢天玄宿露出微笑,犹豫了片刻,离火无忌留了下来。 “你不去刀宗?”颢天玄宿轻声说。 他的眼神很明亮,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信息,离火无忌一边为了他突然外露的情绪而奇怪,一边说的言不由衷:“一次两次不去也不要紧,师兄喝过了药,先休息一阵吧,大喜大怒都不太好。” 颢天玄宿微微笑,笑得离火无忌心里怀疑起来,他无声地观察颢天玄宿忽然而来的喜悦,一阵阵黑线——总不会为了丹阳侯吧。 “无忌,陪我躺一会儿。” 离火无忌没有午睡的习惯,脱了鞋子上了床,躺在里面的位置,枕在一只枕头上,颢天玄宿坐在床边,抚摸他的头发和脸颊,像爱抚一只终于肯听话的猫。 “我很喜欢你……”颢天玄宿含笑说。 离火无忌惊恐的坐了起来,强硬的抓住他的手把脉,脉象平稳,顶多心跳有些快。颢天玄宿依然微笑着,直到离火无忌扒开他的衣服,想在他身上找出有什么中毒的异状。 “无忌以为我失常了么,我很好。”颢天玄宿柔缓的说:“我只是没想到,你会为了我放弃去刀宗……你很想看他。” 离火无忌心脏跳动了几声,咚咚咚咚的响,事到如今,颢天玄宿颇有几分病弱的萧索顾忌,甚至让人担忧的苍白,他抬起头来:“颢天师兄?” “若我真的死于心疾,”颢天玄宿说到这里,忽然视线往下,离火无忌抓紧了他的手掌,一阵口焦舌燥,干巴巴的说:“不会的。你不要胡思乱想,说这些蠢话。” 颢天玄宿苦笑了一下:“这不是蠢话。若这是真的,你一定会离开星宗,我尚能体谅,只怕……” 离火无忌看着他,这不是蠢话,什么才是——颢天玄宿慢慢抚摸他的头发,把他拉到怀里,抱了一会儿:“无忌,若你真的能拜托天元和地织的束缚,我留了一封信,就在房间里。你可以去过想要的人生,这不是什么过错。” 离火无忌轻轻笑出了声,这算什么,交代后事?他沉默了一会儿,问:“信在哪里?” 颢天玄宿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去书架第二层,上面的镇纸,往左扳动一圈。” 离火无忌下了床,赤足走到书架旁边,他从来不去随便碰颢天玄宿的东西。现在才发觉其中另有一番玄机,随着镇纸变动,书架旁边的墙壁移开了,露出只容一个人通过的小门。 里面是一处四四方方的密室,很小,只有一个灵位和蒲团,灵位的桌下放了一封信。 离火无忌一下子笑不出来了。 他把信拆了,看了几眼——是写给丹阳侯的,交代了星宗的事,甚至交代了他的事。 “什么叫……如果心存恋慕,不可鲁莽行事?”离火无忌面色古怪极了,颢天玄宿咳嗽几声,声音莫名低了:“无忌……” 离火无忌道:“师兄觉得丹阳师兄恋慕我也不要紧,将来你走了,他更可接手我么?” 这话说得太冷酷了,颢天玄宿一下子就严肃起来:“无忌,不要断章取义——我不会如此安排你的去处。” 离火无忌冷笑了一声,抖了抖信纸,又塞回去了:“原来颢天师兄都想好了。没错,本来约定只有三年,师兄赶着练武……”他本来只是负气之言,说的都是气话,到这里忽然一顿:“师兄不会真的如此想,你如此急切于突破……” 颢天玄宿暗暗叹了一声:“我这段时日,虽有焦躁,却也没有拿性命和星宗的未来开玩笑。”离火无忌心想也是,颢天玄宿是不会做这种不明智的事情,是他想太多了。 “但我确实想知道,时日一到——你想去何处。”颢天玄宿静静的看着他,离火无忌愣了一愣,颢天玄宿反而浮起笑容了。 离火无忌研制了克制信香的药,又试图摆脱潮期的束缚,虽然到现在为止没看见什么太明显的成果,但颢天玄宿已经不能回避那个越来越鲜明的事实——他的蝴蝶少年,已经不能和从前一样,甚至也不再爱他了。 还有一年时间,但他所能做的一切,大多派不上什么用处。 在感情这回事上,虽然不是比拼生死,却依然有所谓的输赢。颢天玄宿不想让别人看出他心底隐约的挫败,但离火无忌一再追问,他就堂堂正正的说出来,听一听答案。 离火无忌愣住了。 半晌,他才说:“原来师兄发现了。”颢天玄宿咳嗽了一声,心里轻松了:“无忌也并没隐瞒旁人。何况我们同床共枕,不难发觉。” 离火无忌失神了一会儿,走到了床边,把那封信取了出来,又看了一遍:“师兄真会唠叨……”信里巨细靡遗的写了星宗和他的去处,说颢天玄宿安排他的人生,确实太偏执了。 颢天玄宿只是想给他自由——显然他不觉得丹阳侯会放他离开。 “师兄当初坚持要明媒正娶,有没有想过今日的麻烦?”离火无忌失笑道:“其实我一直被师兄所骗,又说什么一年的时间研制解药,又说什么三年放我走……明明知道一旦成亲就撇不清楚,如今又说什么身后……” 颢天玄宿低声说:“你虽然聪明,我也不是愚笨之人。无忌,我愿意护着你,却也知道总有人力不能及的时候。”他说的十分哀怜,离火无忌把信拿走,压在枕头下面,随后跨在他身上,把他压在床褥之间。 颢天玄宿放心的躺在床榻上,离火无忌看了他很久,颢天玄宿一点也没有回避他的意思,伸手抚摸他的脖子,浮起一点点血色:“无忌,我不留你,你来去如何,我都成全你。” 离火无忌俯身下去,泄愤一样的咬在他脖子上。 这一年的冬天意外的漫长,离火无忌没再下山去了。他停了药,且没有告诉颢天玄宿,尽管他们时时在屋子里歪缠,颢天玄宿也暂时停下了浩星归流最后的修炼。 他们歪缠的冬天里,学宗和刀宗又一次起了冲突,这一次,消息被丹阳侯盖了下去,在他看来,离火无忌不该知道的太多——知道太多,心事只会更多。 浪飘萍回来是在开春的时候,离火无忌下了山,隐隐约约察觉他在附近。两人一见面,浪飘萍就摇了摇头:“小子真不聪明,这么快又有了。” 离火无忌身体只有很微弱的改变,但浪飘萍还是看出来了,离火无忌看了看周围的混乱,他神色不再轻松,浪飘萍下手并不留情,却也没有刻意放过谁:“逍遥游在明昭稀,你若想见我们,就找过来吧。” 离火无忌道:“前辈……”他本来想说无常元帅的事,忽然反应过来,浪飘萍根本不知道无常元帅的背后就是逍遥游,一时间卡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了。酒酿好了,我找一日送来。”